晨雾未散时，我站在西湖断桥边，望着水平如镜的湖面倒映着初升的朝阳。六和塔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，远处雷峰塔的轮廓被朝霞染成淡金色。这是第三次来杭州，但每次站在这座千年古湖畔，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历史气息。湖畔茶馆飘出的龙井清香与湖水中的荷香交织，游船划开的水纹惊起几只白鹭，翅尖掠过水面时，仿佛能听见南宋画院那些画师挥毫泼墨的沙沙声。

沿着白堤往孤山走，青石板路在晨光中泛着幽幽冷光。苏堤春晓的碑刻已斑驳难辨，但六位苏堤春晓诗碑仍倔强地矗立着。指尖抚过"一蓑烟雨任平生"的刻痕，忽然想起八百年前苏轼贬谪黄州时，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清晨，将满腹愁绪化作诗行投入湖心。转过孤山，放鹤亭前的老松树下，常能看到穿汉服的姑娘们支起画架。她们笔下的西湖永远定格在三月桃李争艳的时节，而现实中的孤山却四季流转——春有山桃如霞，夏有翠竹摇风，秋来枫叶似火，冬雪压枝时又别有一番清寂。

行至平湖秋月亭，忽见一群银发老人正在湖边习字。他们手中的狼毫在宣纸上挥洒出"欲把西湖比西子"的狂草，墨汁滴落处，惊醒了沉睡的荷叶。领头的老人姓陈，是本地书法协会的荣誉会员。他说起二十年前在断桥边卖字为生，看西湖从断桥残雪的萧瑟到苏堤春晓的繁盛，"这湖就像个老朋友，每年都会换新衣裳"。他教我辨认碑帖中的"永"字八法，当我的笔锋终于能写出"捺如千里阵云"的弧度时，远处雷峰塔的钟声恰好撞碎湖面，惊起一群白鹭。

午后在楼外楼的百年桂花树下小憩，听茶博士讲起"楼外楼"三个字的由来。说当年乾隆皇帝六下江南，在楼外楼题写匾额时，因嫌"楼"字重复，命随从在宣纸上另寻一字。随从翻遍《康熙字典》，最终从《说文解字》中找到"轩"字，但皇帝嫌不够大气。最后还是用"楼"字，却在旁边题注"天下江山第一楼"。此刻阳光斜照在雕花窗棂上，茶博士用紫砂壶冲泡的龙井泛起琥珀色茶汤，恍惚间竟真见得乾隆的龙袍在雕梁画栋间流转。

暮色四合时登上夕照山，看晚霞将雷峰塔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山脚下卖藕的大婶支起竹棚，蒸笼里飘出的莲藕排骨汤香气混着桂花香在空气中缠绵。她告诉我，这方圆十里的藕农都会在霜降后封塘，等来年清明再挖新藕。山风掠过芦苇荡，沙沙声里夹杂着远处断桥的喧闹——游船归港的汽笛、游客的嬉笑、卖唱艺人的琵琶声，所有声音都融化在渐浓的暮色中。

归途中经过岳王庙，石阶上的青苔被夕阳镀成金红。岳飞墓前的秦桧夫妇跪像前，不知何时摆满了香烛。穿校服的中学生正对着"还我河山"的碑文背诵课文，他们的影子与跪像重叠，在暮色中拉得很长。卖糖画的老伯推着小车经过，铜勺在石板上画出"西湖"二字，糖丝在晚风中微微颤动，像一缕凝固的月光。

夜色渐深时，我站在长桥观景台回望西湖。湖面倒映着三潭印月的灯火，像撒落人间的星子。游船的灯火连成一条金线，从孤山蜿蜒至雷峰塔下。忽然明白西湖的美不在于四季分明的风景，而在于那些在时光长河里生生不息的人与事——卖藕的大婶守着祖传的竹棚，茶博士仍在楼外楼讲述帝王轶事，书法老人坚持在湖边教人习字。这些细碎的坚持，让西湖始终保持着"淡妆浓抹总相宜"的鲜活。

归途经过河坊街，看到南宋御街的灯笼次第亮起。糖画摊前，老伯正在为游客画"断桥残雪"，糖丝在青石板上凝结成桥的轮廓，桥下却泛起温暖的橘色灯光。这让我想起白居易在《钱塘湖春行》中写的"几处早莺争暖树，谁家新燕啄春泥"，八百年前的早莺与今夜河坊街的灯笼，原来都只是西湖永恒诗篇里的一个逗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