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我总爱去城南的老巷徘徊。青砖墙根下蜷着半截褪色的红丝绒布偶，那是去年深秋捡到的，绒毛里还裹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。巷口杂货铺的玻璃罐里，陈皮梅子已经结出霜色，像极了我眼角积年的倦意。卖糖画的老人收摊前，总会把未完成的糖人往我怀里塞，说："留着当念想。"这念想便这样年复一年地堆积，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突然碎裂，化作细雪般的惆怅。

十二岁那年的雨季，我总爱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。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，倒映着同桌阿宁专注的侧脸。她总把橡皮切成小块，用红蓝铅笔在每块上画小太阳，午休时悄悄塞进我的课本。直到某个课间操，我看见她蹲在走廊尽头哭，原来父亲的公司破产，她不得不转学去省城。那天我偷偷把存了半年的玻璃弹珠塞进她手心，却再没等到她回来告诉我这些珠子能串成什么样的花。

如今路过母校旧址，墙上爬山虎已覆盖了"百年树人"的牌匾。操场上新装了智能跑道，电子屏实时显示着运动数据，却再没有少年们赤脚追逐时扬起的尘土。图书馆顶层的古籍修复室里，白发老教授正用鹿角霜调制浆糊，他身后墙上挂着泛黄的毕业合影，我昔日的同桌站在第三排最左，笑容里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。修复室的穿堂风卷起一张泛黄的纸页，上面是阿宁的钢笔字："陈皮梅子能解百愁，可惜梅子已结霜。"

梅雨时节的江南总让我想起敦煌的雨。那年我在莫高窟临摹壁画，檐角铜铃在细雨中叮咚作响。导师指着壁画上反弹琵琶的飞天说："你看这衣袂的褶皱，千年前的画匠用鼠须笔蘸了矿物颜料，每一道弧度都要符合人体工学。"我突然明白惆怅原是时光的褶皱，那些未完成的糖人、未送出的梅子、未写完的信笺，都在记忆的经纬线上留下细密的纹路。就像鸣沙山月牙泉旁的芦苇，看似被风折断，却在晨露中重新挺直腰杆。

前日整理旧物，翻出阿宁从省城寄来的明信片。背面贴着沙洲中学的樱花林照片，日期是去年春天。信纸上的字迹被水渍晕染，依稀能辨出"陈皮已晒干，梅子可泡酒"的句子。窗外的梧桐开始落叶，一片金箔般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我摊开的《敦煌石窟全集》上，封底夹着的银杏书签，正是当年从老巷捡回的那片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常去城隍庙后的古井边坐坐。井栏青苔已漫过三道刻痕，每道痕旁都搁着半块残缺的糖饼。卖花阿婆总说这井水能解心愁，可我分明看见井底沉着半枚生锈的铜钱，边缘还沾着当年糖画老人撒的麦芽糖。晚风掠过井沿的芦苇，惊起几只夜鹭，翅膀拍打声惊醒了沉睡的月光。

惆怅原是时光窖藏的酒，初饮时苦涩，回味却泛起清冽的甜。就像莫高窟第257窟的九色鹿壁画，历经千年风沙，褪色的朱砂里依然流淌着慈悲的光。那些未完成的糖人、未寄出的信、未解的谜题，终将在某个黄昏的褶皱里，与记忆中的陈皮梅子酿成一杯温酒。卖糖画老人的铜勺仍在巷口叮当，只是多了一行小字："糖人可续，念想长存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