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午后，蝉鸣声裹挟着暑气从窗外涌进来。我摩挲着泛黄的老相册，一张1978年的黑白照片突然从纸页间滑落——那是祖父用木刻版印制的全家福，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最前排，母亲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我，背景是斑驳的土坯房和摇摇欲坠的木栅栏。

照片里祖父站在屋檐下，左手握着刻刀，右手扶着油墨未干的木版。他灰白的鬓角沾着几点靛蓝的颜料，目光却越过镜头望向远方。这个画面总让我想起他常说的"刻刀要像说话一样"，那些年他每天蹲在灶台边，用粗粝的砂纸打磨木版，直到月光爬上窗棂。木版上印出的不仅是全家福，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：土墙缝里钻出的野草，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，还有屋檐下永远悬着的那串铜铃铛，在风里叮当作响。

相册里夹着张褪色的红纸，上面用毛笔写着"春分祭祖"。每年这个节气，祖父都会带着我们回到村东头的老坟茔。他总说："祖辈的根扎得深，后辈的根才能扎得稳。"记得十二岁那年的清明，暴雨突至，祖父执意要冒雨上山。泥泞的山路被雨水冲出深深的车辙，他背着装满供品的竹篓走在最前面，蓑衣上的雨水顺着银发滴落，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。当我们终于抵达坟前，祖父跪在潮湿的泥土里，将一炷香插进石缝，轻声念着那些早已模糊的族谱名字。那一刻，山风掠过松林，仿佛真的有无数亡魂在云端凝望。

最让我震撼的是照片背后的故事。1978年秋收时节，公社派人来收公粮，祖父的木版被当作"封建迷信"没收。那晚他蹲在井台边抽旱烟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像他眼中的泪光。后来父亲偷偷把木版从公社办公室"借"回家，祖父用三天三夜重新雕刻了十二块木版，最终在年底赶制出三百多张全家福。这些照片被父亲用油纸包好，塞进陶罐埋在院角的老槐树下。去年冬天，当我在翻修老屋时，挖出那个陶罐，泛潮的相纸里还夹着张字迹斑驳的纸条："刻刀不灭，根脉永续。"

如今老屋早已被推土机铲平，但祖父留下的木版依然珍藏在县文化馆的展柜里。 whenever I see the exhibit, I always imagine how the ink must have渗透过那些年轮，将三代人的体温与汗水凝固成永恒的纹路。去年除夕，我带着儿子去参观木版年画展，五岁的孩子指着展柜里的全家福问："爸爸，为什么照片里的人好像在笑？"我蹲下身，指着祖父雕刻的木纹说："你看，这些线条就像他们的笑容，刻在木头里就永远不会消失了。"

暮色渐浓，我轻轻合上相册。窗外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斑斓的光影，恍惚间与照片里的土墙、灶火重叠。或许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刻刀，有的用来雕琢时光，有的用来铭记亲情。那些被木屑染黑的手掌，那些在油灯下熬红的眼睛，那些在风雨中倔强挺立的脊梁，最终都化作年轮里最深的印记。就像祖父说的："刻刀要像说话一样，说真话，刻真味，才能让后人听得见，看得见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