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午后，蝉鸣声裹挟着暑气从梧桐叶缝里漏下来。我抱着书包在社区花园的木椅上坐下，准备写完作业再回家。石桌旁的藤椅上蜷缩着个老人，灰白头发支棱着，蓝布衫上沾着几点油渍，手里攥着半截铅笔，在草稿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。

那是我第三次见到周爷爷。第一次是春分那天，他蹲在紫藤花架下修整花枝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，工具箱里躺着半瓶发霉的维生素片。第二次是立夏，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，膝盖上摊着本泛黄的《芥子园画谱》，阳光透过皱纹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此刻他正对着石桌上的玻璃板画工笔牡丹，铅笔尖戳破了纸张，墨汁在花瓣边缘晕染出奇异的纹路。

我离他两米远，他像棵被雨水打蔫的芦苇。直到书包里的自动铅笔突然滚落，弹跳着滚到他脚边。老人慌忙去捡，枯瘦的手指被笔杆硌得生疼。我弯腰去捡时，瞥见他脚边散落着十几张素描纸，每张都画着不同角度的牡丹，从初绽到盛放，从逆光到侧影，甚至画了株被虫蛀的残荷。

"小同学要帮忙吗？"他突然开口，声音像砂纸摩擦铁器。我这才发现他右腿有道蜈蚣状的疤痕，从膝盖蜿蜒到脚踝，在穿凉鞋时总被遮遮掩掩。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，扶住石桌的瞬间，我看见他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，绳结处磨得发亮。

那天傍晚我留在花园帮他收拾画具。褪色的帆布包里装着半包发潮的饼干，玻璃罐里养着三只断腿的蜗牛，还有个装着彩色玻璃渣的旧铁盒，他说那是给孙女攒的彩虹。我们坐在紫藤花架下，他教我辨认牡丹的九大瓣型，说每朵花都是时光的切片——初开时像少女羞怯的耳尖，盛放时如美人裙裾飞扬，而将谢时又似老人眼角的细纹。

第七天清晨，我在花园发现他坐在轮椅上画雨中的牡丹。晨露顺着花瓣滚落，他颤抖的手指在画纸上捕捉水珠的轨迹，颜料顺着皱纹渗进皮肤，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。我递上保温杯时，他忽然说："我女儿在巴黎做画廊策展人，她总说我画得像蒙娜丽莎的微笑，可我就是画不出那抹光。"

那天之后，我开始留意他画中的细节。发现每张牡丹都藏着微缩的风景：有的花瓣里嵌着社区门卫室的红砖，有的叶脉里蜿蜒着儿童乐园的滑梯，甚至某张画角落画着只歪头打盹的橘猫——正是每天蹲在长椅旁喂流浪猫的那只。他总说："远看是花，近看是生活。"

深秋的银杏叶落满石桌时，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总画牡丹。他摘下老花镜，露出布满老年斑的眼角："我年轻时在园艺站工作，给牡丹剪枝时总想起女儿。她出生那天，我剪断了一株花枝，血和花汁混在一起，像幅抽象画。"他翻开铁盒，彩色玻璃渣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，"这是她周岁时我捡的，她说要攒够七种颜色才能召唤天使。"

那天我们聊到暮色四合，他指着远处新开的社区艺术墙说："以前觉得那些涂鸦乱七八糟，走近看才发现每笔都藏着故事。"我忽然明白，那些被我们匆匆略过的风景，那些在距离中显得平庸的事物，原来都藏着等待被读懂的密码。

如今每当我路过花园，总会绕道看周爷爷的新作。他画中的牡丹不再局限于工笔勾勒，开始出现涂鸦风格的涂鸦，甚至某幅画里藏着二维码，扫码能听见他年轻时的牡丹栽培讲座。有次看见他在教孩子们用落叶拼贴，枯黄的银杏叶在他指尖化作振翅的蝴蝶。

上周社区举办书画展，他的《四季牡丹》系列挂在最显眼的位置。近观才发现每幅画都藏着隐喻：春日牡丹根须缠绕着社区健身器材，夏日牡丹花瓣里嵌着垃圾分类箱，秋日牡丹叶脉延伸成共享单车的停放区，冬日牡丹枝干化作社区公告栏的边框。展览手册里写着："走近方知，平凡处自有山河。"

暮色中的画廊灯光渐次亮起，我站在《四季牡丹》前，忽然想起周爷爷的话。原来真正的走近不是用眼睛看，而是用心去触摸时光的肌理，在琐碎的褶皱里发现星辰。那些曾被我们视作背景的日常，那些在距离中模糊的轮廓，原来都是生活写给世界的情书，等待我们蹲下身来，用耐心和温柔一一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