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渐渐弱下去时，我总会想起那棵歪脖子槐树。它盘踞在老宅院墙根下，虬结的枝干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，每年五月都会落满雪白的槐花。那年槐花纷飞如雨的午后，我永远记住了母亲在病床上颤抖的指尖，和那声被泪水哽咽的"对不起"。

那是个闷热的六月，我正为中考冲刺，书桌上堆着厚如砖块的复习资料。母亲总在清晨五点起床熬制山药小米粥，把温热的瓷碗放在我枕边。直到某个清晨，我发现粥碗底压着张字迹歪斜的纸条："今天降温，记得添衣。"指尖触到纸条背面，干枯的叶脉般的纹路让我心头一紧——那是母亲去年秋天住院时用的纸巾。

那天傍晚，我抱着刚考完的物理试卷回家，鲜红的"89"分刺痛了眼睛。母亲正在厨房剥蒜，围裙沾着面粉。"怎么又考砸了？"她抬头时，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银丝在夕阳下泛着微光。她慌忙把蒜瓣丢进搪瓷盆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围裙下摆。

"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..."母亲突然哽咽着冲进卧室，我追出去时撞翻了藤编药篓。成箱的药片哗啦啦洒了一地，阿司匹林和钙片混着去年中秋的桂花糕，苦涩的药味裹着甜腻的糕香在空气里发酵。父亲从里屋出来，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缴费单："县医院住一天就要两千..."

我蹲在满地狼藉中，看着母亲佝偻着背一粒粒捡拾药片。她后颈的晒斑在夕阳里像撒了层金粉，那些斑驳的痕迹让我想起去年住院时，她整夜攥着我的手说"别怕"，掌心被冷汗浸得发皱。此刻她正用缺了口的瓷勺挖起药片，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厨房格外刺耳。

深夜被雷声惊醒时，我摸到枕边温热的粥碗。月光透过纱窗照在母亲蜷缩的身影上，她正用棉签蘸水给输液的手指保湿。床头柜上的输液瓶里，淡黄色的液体正静静流淌。我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，发现她藏在枕头下的诊断书——骨质疏松症，中度。

晨光初现时，母亲已经系上沾满面粉的围裙。她把熬好的银耳羹端到我面前，碗沿还凝着颗晶莹的糖球。"昨天梦见槐花开得特别盛..."她突然开口，眼角的皱纹里蓄着泪光。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，那些在深夜翻找止痛片的剪影、在药盒背面写的注意事项、还有总把降压药和维生素混着吃的笨拙，突然都化作喉间温热的梗。

现在每当我经过那棵歪脖子槐树，总会停下脚步。春日的细碎花瓣落在肩头，仿佛母亲织了整夜的毛线衣。我知道有些爱不必说出口，就像槐树默默把根系扎进土地，把年轮刻进沉默。那个被泪水浸泡的夏天教会我，成长不是与至亲渐行渐远，而是学会在生活的褶皱里，打捞那些被忽略的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