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，胡同里的老槐树便挂上了红灯笼。我踮着脚尖趴在窗台上，看隔壁王奶奶踩着棉鞋在雪地里扫出一条光路，竹扫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零星的鞭炮响，像首未写完的童谣。母亲端着刚熬好的腊八粥从厨房出来，瓷碗边缘凝着白霜，热气在玻璃窗上晕开朦胧的圆圈，仿佛提前画好了除夕夜的月亮。

厨房里飘着糖醋排骨的焦香，父亲正往青花瓷盆里码着冻得发硬的饺子皮。案板上的萝卜丝被刀刃削得细如发丝，母亲说这样剁出来的馅才能裹住所有的年味。我蹲在门槛上剥蒜瓣，指甲缝里渗着青黄的汁液，忽然听见二叔公在楼下喊："小满！快来帮我把春联扶正！"红纸金字的"天增岁月人增寿"被风掀得哗哗作响，我抱着浆糊碗跑下楼，看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正颤巍巍地往门楣上贴，霜白的鬓角沾着几点朱砂红。

腊月二十八的傍晚，整条街的商铺都挂上了红灯笼。卖糖画的张伯伯支起摊子，铁勺在青石板上转出金黄的龙形，糖丝在夜色里像凝固的银河。我攥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，看糖画在指尖渐渐冷却，忽然被母亲拉进超市。货架上码放如山的年货堆成小山，母亲挑着橙子往塑料袋里装，说红艳艳的果实能讨个吉利。我注意到货架上摆着新式电子鞭炮，包装盒上印着二维码，扫码就能听到虚拟的爆竹声，这让我想起去年用手机给太奶奶视频拜年时，她举着手机对着屏幕里的我念叨了半小时吉祥话。

除夕的暮色像打翻的朱砂砚，将天空染成暗红色。厨房里蒸腾的雾气模糊了玻璃，父亲在剁馅的间隙哼起《十五的月亮》。八仙桌上摆着青花盖碗茶，母亲用银匙敲着瓷碗，说这是驱邪的仪式。当第一道白灼虾端上桌时，表弟已经喝得满脸通红，他举着酒杯喊："我要敬我的糖画龙！"满桌的笑声撞在红木桌面上，震得窗棂簌簌落雪。太奶奶颤巍巍地掏出红绸包，里面裹着几枚包着糖纸的硬币，说是压岁钱要压住岁岁的平安。

守岁的长夜里，电子钟的数字跳到零点时，整栋楼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微信提示音。表哥在群里发了张全家福，背景是窗外的烟花，照片里每个人的笑容都带着手机补光灯的暖黄。我裹着太奶奶织的枣红围巾，看春晚重播的主持人说出"新年好"时，楼下突然传来真实的爆竹声。几个孩子举着仙女棒在雪地里奔跑，火星在他们身后拖出金红的尾巴，像极了张伯伯糖画里的龙须。

初一清晨的雾气里，我跟着父亲给祖坟添土。铁锹破开薄雪时，父亲说这是给先人扫墓。山风掠过新立的墓碑，带来邻家炖羊肉的香气。归途经过社区广场，晨练的老人正在打太极，红绸袖带拂过电子屏上的春联。穿汉服的少女举着自拍杆走过，镜头里传统与现代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，唯有她们发间的流苏与手机壳上的卡通贴纸相映成趣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站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。对面楼顶的霓虹灯牌闪烁着"新春快乐"，楼下便利店亮起"24小时不打烊"的电子招牌。母亲端着刚烤好的梅花糕下楼，蒸腾的热气中，我忽然想起张伯伯的糖画摊搬到了商场，而父亲手机里存着三十七个拜年视频。楼下的烟花秀在夜空炸开，虚拟的电子烟花与真实的火光交织，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

当最后一枚饺子在沸水里浮起时，太奶奶已经握不住毛笔。她把压岁钱塞进我手心，硬币上还带着体温。窗外，电子鞭炮的二维码在雪地里泛着幽蓝的光，而屋檐下的红灯笼依旧鲜亮如初。母亲说这是老规矩，灯笼要亮到正月十五，让春天的阳光顺着红绸带爬上每扇窗户。我突然明白，那些在手机屏幕里绽放的烟花，在虚拟红包上跳动的数字，还有视频通话时模糊的笑脸，都是新时代的年味在生长。就像张伯伯的糖画从青石板搬到了玻璃柜台，却依然保持着那抹金黄的温度。